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y6h7小说网 > > 南城儿女[年代] > 南城儿女[年代] 第156节
    “二姐说宿舍太吵了,回来写论文。”常静边说边往卧室走,“我去叫二姐起来吃饭。”

    李兰之心里闪过一丝异样,但很快被常欢的话题拉回:“隔壁五号大院的王师父看日子很准,回头我让他给你们选个日子。”她顿了顿,“既然决定做服装生意,就要踏踏实实勤勤恳恳,无论做哪一行,勤奋做出成绩来。”

    常欢嫌啰嗦,但还是应了:“知道了,这话你和广安他妈都讲过好多遍了。”

    李兰之说:“我们讲那么多遍,还不是你们没把我们的话听进去,开店的钱是广安他妈的养老本,你们两人倒好,正事不干,还拿着去杭州游山玩水,有你们这么做事的吗?”

    常欢一听她提起杭州那事,下意识缩了缩脖子:“我们都已经知道错了。”

    李兰之继续道:“知道错了还不够,还得改正过来,以后开了店,你们两人就不能睡懒觉了,更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,做生意贵在坚持……”

    话还没说完,就见常欢急匆匆从卧室跑了出来,一脸慌张道:“妈!二姐发高烧了,怎么叫都不醒!”

    李兰之愣了下,立即扔下筷子跟着进了卧室。

    昏暗的灯光下,林飞鱼蜷缩在单人床上,整个人裹在被子里瑟瑟发抖,她双颊烧得通红,眉头紧锁,急促的呼吸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。

    李兰之的手刚碰到林飞鱼的额头上,很快就被烫得一颤,皱眉道:“烧得这么厉害,得赶紧送医院!”

    常静赶紧去楼下找人帮忙,但不巧的是,苏志谦和苏志辉都没有回家,朱国才跟朋友喝酒去了,朱六叔倒是在家,但他都七十几岁的人,就算他肯帮忙,大家也不敢让他帮忙。

    常欢前往杂货店寻找钱广安,不料钱广安外出未归,所幸钱家的载货三轮板车停在院中,她向钱母说明情况后,暂借了板车赶回家中。

    李兰之利落地换上鞋子,蹲下身去:“来,你们俩扶她起来,我来背去医院。”

    常欢和常静一左一右架起林飞鱼。

    当林飞鱼儿滚烫的身体压上后背时,李兰之膝盖一软,一下子跪在了地上,她这才注意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,飞鱼已经长得比她还高,而她也慢慢老了,不由心里百味杂陈。

    “妈,让我来背吧。”常静伸手要接。

    “你背不动。”李兰之深吸一口气,扶着床边用力站起来,汗水顺着鬓角滑落。

    她咬紧牙关,一步一顿地往楼下挪,短短两层楼梯,走到最后一级时,她的后背已经完全湿透,衬衫紧贴在后背上。

    三人小心翼翼地将林飞鱼安置在板车上。

    这时,闻声出来的朱六婶见状惊呼:“这是怎么了?飞鱼出什么事了?”

    李兰之将常静带下来的被单盖在林飞鱼身上:“这孩子也不知烧了多久,一直硬撑着不说。我们得赶紧送医院。”

    朱六婶瞧见林飞鱼烧得通红的面颊,连忙道:“那快去吧!有事就让常欢回来喊一声!”

    常欢已经跨上板车,用力踩下踏板。

    夜色中,板车轮子“咯吱咯吱”转动了起来,李兰之和常静小跑着跟在旁边。

    三人护着昏迷不醒的林飞鱼,急匆匆向工人医院赶去。

    ***

    上海。

    夜已深,时针逼近零点,本该寂静的街道此刻却人声鼎沸,两家打通的店铺门前人头攒动,喧嚣声撕破了夜的静谧,推搡、争抢,生怕慢一步就错过什么,更令人惊诧的是,远处仍有三三两两的身影小跑着加入这场疯狂的抢购。

    “这台电视机是我先瞧上的!松手!”

    “少废话!谁先付钱算谁的,老板,这台我要了!”

    “老板,剩下的两台冰箱我全包了,两千是吧?现金在这儿!洗衣机也给我来两台!”

    “肥皂一百块!火柴三十包!快,先给我装!”

    一台冰箱一千元,一台电视机五六百——在这个年代,这些大件家电绝非小数目,随便一件就抵得上普通工人大半年的薪水,可此刻,人们却像抢购大白菜一般,成叠的“大团结”甩出去,眼皮都不眨一下,大件货物刚到手,就被匆匆搬上板车拉走,那模样生怕被人给抢走。

    手头紧些的也不甘示弱,大件买不起,就成箱成捆地囤日用品,肥皂一买上百块,火柴三十包就是三百盒——没人担心用不完,只怕买不到。

    喊价声此起彼伏,嗓子喊哑了也不停,你争我抢,场面十分壮观,近乎失控。

    直到货架被扫荡一空,仍有人不肯散去,眼巴巴地盯着柜台后的两个年轻老板——

    “老板,明天还开门不?提前透个信儿啊!”

    “对对对!明天有啥货?电视机还有吗?我今天没抢着!”

    “粮食呢?粮食有没有?我也得囤点儿……”

    人群躁动不安,仿佛只要两个老板一点头,他们立刻就会连夜排队,等待下一场抢购狂潮。

    贺乾累得连话都不想多说,疲惫地摆摆手:“都散了吧,明天不开门,大后天再来。至于有什么货我现在也没办法保证,大后天你们再过来吧。”

    倒不是他要卖关子,而是他真的不知道,这些货不是他去收的,只有等老张公司的运输队回来后才能知道。

    说完,他和江起慕一起把仍恋恋不舍的人群劝离店铺,合力拉下铁闸门,等喧嚣彻底隔绝在外,两人开始清点今日的收入。

    算完账,贺乾脸上的倦意一扫而空,取而代之的是掩不住的兴奋。

    “他娘的!”他猛地一拍桌子,“我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能赚这么多钱!今天比昨天还多进账两千,这个月扣掉成本、车队费用,咱俩起码能分两万!按四六分,你六我四,咱俩可都是万元户了!”

    江起慕立刻摇头:“五五分。贺乾哥,你一直照顾我,我不能占你便宜。”

    贺乾一摆手拍了拍他的肩膀,打断他的话说:“别人都是嫌钱少,你倒好,每次都得我求着你多拿!我贺乾混了这么多年,还真没见过像你这样跟钱过不去的。”

    江起慕无奈地笑了笑:“之前一起摆摊,贺乾哥你把利润大头都让给我,我已经够不好意思了。这次你既出本钱又动用人脉,我要是再不知好歹地拿六成,那可真说不过去了。”

    说到资金问题,江起慕心里更不是滋味。

    囤货需要大量本金,他虽然出了一部分,但贺乾却因此卖掉了房子。

    他不是不爱钱——恰恰相反,现在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多赚钱,每天睁开眼就在盘算生意。

    但越是如此,他越不能把贺乾的情义当作理所当然,这份患难与共的情谊,比眼前的利润更珍贵。

    贺乾却语气认真道:“这次要不是你敏锐,发现物价要涨,当机立断做出决定去广州进了这么多货回来,后来又带着我一起赚钱,我哪能有今天?这钱,你该拿!”

    连着在路上的这批货,他们一共从广东进了是三次货,后面两次的确是他又出关系又出钱,但一开始他是不赞成江起慕囤货的。

    他从小就不是读书的料,一碰书本就犯困,字看多少遍都记不住。后来家里出事,他在学校被人欺负,天天跟人打架,打得那些孩子鼻青脸肿,可每次看到父母低声下气地向人赔罪,他心里就跟针扎似的,最后,他索性辍了学。

    后来家里平反,他回到上海,没学历,进不了工厂,但他胆子大,别人不敢跑的长途货运,他敢。凭着过硬的车技,他赚得比普通工人还多,这让他更加坚信——读书没用。

    直到重逢江起慕,他才明白自己过去有多浅薄。

    今年春节刚过,江起慕就找到他,说发现上海的有不少生活必需品价格在悄悄上涨。

    “这是价格双轨制必然趋势。”江起慕分析道,“经济要发展,国家迟早会放开价格管控,到时候物价肯定会有剧烈的波动。”

    他当时不以为然道:“你说的什么双轨制我听不懂,但要说物价会大涨?我看你是想多了。这些年物价都由国家管着,就算涨也涨不到哪去,你是担心没钱吃饭吗?我这里还有,可以先借给你。”

    江起慕摇头:“我不是凭空猜测,而是从广东的改革经验得出的结果,从78年改革开放以来,广东一直走在改革的最前沿,广东的物价改革也发生了几个重要的事情,一是79年放开鱼价,二是84年放开菜价,每次改革,产品价格都会猛涨,就拿塘鱼来说,当时的价格由一斤一块钱涨到一斤七块钱。”

    广东人喜欢吃鱼,那年春节因为鱼价上涨,导致很多人买不起鱼,那情景还历历在目。

    他顿了顿继续道:“国家为了配合经济体制改革,从85年开始实行价格双轨制,这制度出发点是好的,但现在漏洞百出,要适应发展,放开价格管控是迟早的事。”

    贺乾听得云里雾里:“你小子说的每个字我都明白,可连在一起就跟天书似的。”

    江起慕见状,换了个说法:“简单来说,现在只是日用品在涨,很快家电、粮食、衣服全都会涨,而且会越涨越凶,我们要是现在去广东囤货,等涨价时出手,中间的差价够赚一大笔”

    这个说法他听懂了,可他还是觉得江起慕太年轻了,很多事情想得太简单了:“你想囤货也行。这样,我借你一千块,你囤些柴米油盐,就算不涨价,这些东西也好出手。”

    江起慕见他这样,知道一时说不通,便没再坚持,也没要他的钱。

    谁知这小子胆子比他还大,等贺乾跑车时才发现,江起慕居然从银行贷了一万块,死活要跟着他的车去广东进货。

    一路上他苦口婆心劝江起慕别冲动,可这小子铁了心要干。

    到了广东,江起慕用贷款一口气买了二十五台电视机。

    当时他觉得这小子肯定要亏,电视机虽然还算畅销品,可因为他没有货源和人脉,拿到的价格并不实惠,甚至比商场买的还要高一点,没了价格优势,又没有销售渠道,这不是等着赔钱是什么?

    因为江家房子卖了,这批电视机全堆在了贺乾家,每次回家看到满屋子的电视机箱子,贺乾就头疼。就在他以为江起慕要血本无归时,电视机价格突然暴涨,一台涨了上百元。

    江起慕抓住时机迅速出手,连本带利净赚三千元。

    三千元啊,贺乾不禁咂舌——这可是他跑货车两三年都攒不下的数目,这小子居然一次买卖就赚到了。

    那一刻,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,原来读书人的眼光确实不一样。

    不过江起慕并未就此收手,也没有去还贷款,反而准备将这笔钱作为本金,决定再次南下进货。

    更让他意外的是,江起慕主动邀请他合伙经营,虽然想起之前自己对江起慕的轻视有些难为情,但在对方诚恳的劝说下,贺乾最终下定决心放手一搏。

    一万多元听着多,但要买大件家电,那就不够看了,他索性把房子卖了,也跑去银行贷款了一万多元,又动用多年积累的运输人脉,这次进货量比上次翻了几番。

    按照江起慕的分析,这波涨价潮还将持续,两人当机立断,在相对偏僻的街道低价租下两间破旧的仓库当铺面,方便快速出货。

    因此,尽管第二、三次进货是贺乾出钱多,也动用了他的人脉,但他始终觉得这赚钱的主意是江起慕出的,理应他拿大头,更别说江家现在的情况,江起慕比他更需要这笔钱。

    但这次江起慕态度坚决:“贺乾哥,这次听我的,就五五分。”

    昏黄的灯光下,他眼下的青黑格外明显,比去年消瘦了一圈的脸庞显得棱角分明。

    这半年的相处,贺乾深知这小子看似随和,实则极有主见。

    见他态度坚决,贺乾也不再坚持:“成,就按你说的办,要是缺钱随时开口,走吧,回去歇着。”

    两家房子都卖了,虽然原因各异,但结果是相同的,他们两个人都没了住处。

    贺乾在仓库附近租了间民房,江起慕不去医院时就住在这里。

    回到出租屋,贺乾简单冲了个冷水澡就准备休息,这两天为了出货,他总共没睡几个小时,实在疲惫不堪。

    刚走出卫生间,却看见江起慕正在刷牙——如果那能叫刷牙的话,他发狠的力道让贺乾旁观者都感到牙龈隐隐作痛。

    自从上周和广州的女友分手,江起慕每天都这样近乎自虐地刷牙,仿佛要把牙齿刷碎才肯罢休。

    “起慕,”贺乾看得太阳穴直跳,“真要舍不得就去追回来,现在咱们赚钱了,我们买些贵重东西过去,好好求一求她母亲,对方应该会同意你们在一起。”

    江起慕没有回答,反而加重了手上的力道。

    当看到牙膏泡沫里混着血丝时,贺乾再也看不下去,一把夺过牙刷:“疯了吗?都刷出血了还使劲!”

    灯光下,江起慕嘴角残留着带血的泡沫。

    他沉默地抹了把嘴,转身要走。

    “站住!”贺乾拽住他的胳膊,“你不是常说那姑娘人好吗?好姑娘更该理解你的处境,你把家里的情况老实跟人交代,她肯定会心疼你。”

    江起慕突然笑了,笑得比哭还难看:“正因为她太好,我才不能拖着她一起受苦,她值得更好的生活,而不是跟着我在地狱里挣扎。”

    他的声音轻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,可眼底的血丝却出卖了他。

    贺乾一时语塞。

    卫生间的水龙头没关紧,滴水声在深夜格外清晰。